中醫一定要雙盲實驗嗎？

雙盲隨機臨床對照實驗（雙盲實驗）是實證醫學最高的證據等級。中醫之所以不如西醫普受信賴，是因為缺少雙盲實驗，少數雙盲實驗的結論也不支持中醫療效；唯有設計出更多更好的雙盲實驗，才能確立中醫的療效，建立可靠的中醫知識……嗎？

社會上很多人對雙盲實驗有奇妙的信仰，彷彿雙盲實驗的結論是永恆真理；彷彿雙盲是一切問題的解藥，是解決一切學術爭議的準則；彷彿沒有通過雙盲檢驗的理論或知識都不是真的。然而他們往往不清楚雙盲實驗的意義，以及為什麼要做雙盲實驗。

一個理論沒有通過雙盲實驗，並不代表她不真的或不可信。從十五樓跳下去極可能死亡或重傷沒有雙盲實驗，吃砒霜會中毒沒有雙盲實驗，很多外科手術都沒有通過雙盲實驗，我們卻很少因此不相信這些知識。

實證醫學對於治療手段有所謂「證據等級」之分，最下等的證據是專家意見，實驗室和動物研究上之，臨床病案或病案系列報告又上，臨床對照實驗、隨機臨床對照實驗、單盲隨機臨床對照實驗、雙盲隨機臨床對照實驗、三盲隨機臨床對照實驗依次升級。

沒有通過雙盲隨機臨床對照實驗的療法，不表示沒有證據支持，外科手術沒有雙盲實驗，卻可能有單盲實驗（真假手術），或者隨機臨床對照實驗、臨床對照實驗、臨床病案報告等相對下級的證據。

我們之所以需要上級證據，是因為下級證據可能有盲點或有無法排除的變數。實驗室告訴我們鹽酸可以殺菌，臨床上喝鹽酸對細菌感染病人卻未必是好選擇；老鼠吃巴豆不會拉肚子，人吃了卻可能拉得一塌胡塗。

臨床醫學是應用科學，研究的最終目的是提供決策參考。有些時候下級證據對我們來說就足供決策所需，有基本知識都知道十五樓摔下去極可能受重傷，心智正常者不會嘗試；很多人吃下一定劑量的砒霜會產生嚴重的中毒症狀，大家都會去避免；外科手術把感染壞死的腳截掉，防止感染擴散的效果自然毋庸置疑。

如果有一種草藥，一百個末期胃癌病人吃了九十九個在一天內完全好轉且永不再發，而且吃了沒有任何的後遺症，那根本不需要雙盲實驗，病人鐵定會搶著吃。這草藥只有「病案系列報告」的證據等級，但因為效果太明顯，副作用太少，吃她顯然是有利選擇，就算做雙盲實驗，誰都預期結果一定是有效，如果有人要求做雙盲實驗，不是刻意找碴，大概就是吃飽太閒——事實上，如果一個療法效果太好、副作用太大、有奇特的口味、或者會造成獨特的身體感覺，病人或醫師很輕易就能猜出誰是哪一組，那根本做不到真正的雙盲，雙盲實驗也只是徒具形式。

然而，有些時候卻非如此。

即使感冒吃某消炎藥十之有九會症狀緩解，但不吃藥感冒也會自行緩解，我們就會懷疑這消炎藥其實沒效，吃他未必是有利的選擇，所以我們要求對照實驗，確認吃藥真的比不吃藥更好。

如果一百個病人不吃某藥症狀平均持續七天，吃某藥平均持續三天，我們可能覺得這樣就夠了，這藥應該有效。如果這藥便宜又沒副作用，醫師大概都會開給病人吃；如果這藥有副作用比如嗜睡，也可以告知病人某藥的效果和副作用，讓病人決定。這藥其實只有「臨床對照實驗」的等級，但我們通常可以接受。甚至有些時候只要「病案系列報告」就夠了，因為大家都清楚感冒平均持續七天，不用對照組也看得出平均持續三天「顯然有差」。

然而，如果不吃某藥平均持續七天，吃某藥平均六天，這就難說了。有可能這個醫師的病人群剛好都是比較健康的人，所以感冒持續時間短了一點，所以我們需要對照實驗，確保這個醫師不吃藥的病人也是平均持續七天。病人可能吃藥自我感覺良好，回報症狀持續時間不自覺地給出了好一點的答案，所以我們需要單盲實驗，讓病人不知道吃真藥或假藥以排除偏差。即使病人回報同樣的症狀，醫師也可能因為知道病人有吃藥，而給了好一點的評價，所以我們需要雙盲實驗，確保不會因為醫師的期待造成不正確的症狀評估。

簡單的說，只要下級證據能提供足夠的決策指引，我們就接受她、信賴她；當下級證據提供的資訊不夠，讓我們在決策上有疑慮，我們才要求更上級的證據。

實證醫學是根據證據做決策，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。不能做某藥對某病的療效，那就做某複方對某病的療效；無法確立某方對某病的原則，那就讓中醫師自由發揮，檢視他們對某病的平均療效；甚至可以針對單一中醫師，讓他自由發揮，檢視他對某病的平均療效（理想上是這樣，但實務上不一定做得到）。不能做雙盲，就做單盲；不能單盲，就做隨機；不能隨機，就做對照；不能對照，就拿病案系列，用自然病程當對照；沒有病案系列，那就拿個資料精詳的個案來講。如果下級證據顯示出夠好的療效，我們就會對中醫的療效有信心；如果有一定的效果，卻有一定的疑慮，也可以在這基礎上做更上級的研究。

中醫藥所以普遍不受信任，不是因為缺乏雙盲實驗，而是支持者經常提不出、甚至不願意提供足夠的證據。

某醫宣稱治好中風，也許只是病毒感染造成的面神經麻痹，後者自己會好；某醫號稱化掉骨刺，也許只是治好扭到腰肌肉酸痛的病人。有人說高血壓一年，吃某個草藥三個月就治好了，也許他只是前一年長期工作壓力太大，吃某藥時已經沒工作壓力也說不定；也許他是甲狀腺亢進血壓高，某藥可治甲狀腺亢進，但真正高血壓病人吃了無效。有人說某神醫讓幾十個末期肝癌病人多活很久，然而這神醫可能看過幾千個肝癌病人，多數都在預期時間內死亡，還有幾百個死得更快。

偏偏現在大多數中醫看的都是「小病」，有人說月經痛看中醫以後比較不痛、生理期看中醫以後變順了，失眠吃中藥比較好睡了，肌肉痠痛推拿後比較不痛了，怕冷吃中藥好一點了，便秘吃中藥比較少發生了……這樣講，有說服力嗎？

所以，關鍵是在證據的清晰程度。

你說某醫治好一個中風病人，那最好有治療前治療後的電腦斷層、血管攝影照片、神經學檢查記錄；你說某醫讓高血壓斷根，最好是西醫確認沒有其他疾病的原發性高血壓；你說某醫根除癌症，最好能拿出病理切片、斷層影像、治療前後的腫瘤指數為證。你說某中醫根治了怕冷，最好能拿出所有病歷，看一百個有幾個達到；不方便拿病歷，那就長期跟診估算一下，確保沒有被遺漏的案例。再沒有，起碼講清楚你本來有多怕冷、怎樣治療、治療多久、治療後改善多少、停止治療多久、是否有復發等等（比如本來在冷氣室大家穿短袖你卻要穿長袖加厚外套，吃中藥治療半年後穿短袖就好，停藥至今十幾年都一樣）。

在有這些客觀資料可供討論之前，說中醫能治某病、中醫不能治某病，某醫會治某病、某醫不會治某病，恐怕還是猜測和信仰的成份比較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