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腫瘤漫談翻譯
其次,翻譯有很多層次。就前面這一堆-oma(瘤)來說,我們可以選擇嚴格照原意翻譯,亦即把所有-oma翻成瘤,反正「本義就是這樣」,比如:
carcinoma 癌瘤 (carci-=cancer) adenoma 腺瘤 (aden-=腺) adenocarcinoma 腺癌瘤 osteoma 骨瘤 (oste-=bone) osteosarcoma 骨肉瘤 (sarc-=meat,flesh,肉) rhabdomyoma 橫紋肌瘤 (rhabdo-=rod桿,myo-=muscle肌) rhabdomyosarcoma 橫紋肌肉瘤 (rhabdo翻成橫紋是修飾過的結果) lymphoma 淋巴瘤 melanoma 黑瘤 (melas-=black, dark)
然而中外文化不同,我們的民眾已習慣瘤是良性、癌是惡性,腫瘤則有模糊的空間。如果診斷書上面寫骨肉瘤、淋巴瘤、黑瘤,還要和民眾強調這是惡性腫瘤,也就是俗稱的癌症,可能有點浪費口水;但這問題是原文本來就存在的。
考慮到如此,有些人傾向把惡性的-oma全部譯作癌,其他照翻,反正中文的瘤和癌都是一個字,這樣比較精簡漂亮。亦即:
carcinoma 上皮癌 adenoma 腺瘤 adenocarcinoma 腺癌 osteoma 骨瘤 osteosarcoma 骨肉癌 rhabdomyoma 橫紋肌瘤 rhabdomyosarcoma 橫紋肌肉癌 lymphoma 淋巴癌 melanoma 黑癌
上述的melanoma亦有人翻成「黑色素癌」,甚至「黑色素細胞癌」,他們可能認為melan-雖然是黑,但「黑癌」不夠明確。但我個人覺得「黑癌」已夠精簡、和原意相符,也不致造成混淆;再說,寫melanoma不用幾筆,「黑色素細胞癌」卻筆劃一堆,這種翻譯會讓人不愛用、不想用,我認為翻譯在「到位」的基礎上盡量精簡比較好。
這樣卻衍生了其他問題,carcinoma不等於cancer,前者在醫學上還有「起源於上皮」的意義,而後者則是一切惡性腫瘤的泛稱。第二種重製過的譯法把-carcinoma都翻成「癌」,也就造成adenocarcinoma腺癌、squamous cell carcinoma扁平細胞癌、cholangiocarcinoma膽管癌等字詞失去了「源於上皮」的意義;carcinoma單用倒比較簡單,若擔心「癌」和cancer搞混的話,可當例外處理成「上皮癌」。其他如「骨癌」則可以視為bone cancer的翻譯,屬於概括統稱。
myo-和sarc-意義實際上差不多,但西方人巧妙利用其微妙的不同,以定義的方式區分myo-和sarc-的意義和使用範圍;中文用同樣相似的肌、肉分別對應,我認為是很巧妙的譯法。velocity(速度)和speed(速率)、correlation((量量)相關)與association((量質)相關)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有趣的是,英文日常習慣多用speed,物理學據此定義;中文日常則習慣用「速度」,但實際意義是speed,因而容易混淆。
至於看到肉瘤或肉癌不會想到sarcoma,我認為純粹是習慣問題。語言本來就會演化,mouse可以拿來指稱滑鼠,error被拿來指稱誤差,「政治」「經濟」也都不是古代的涵意。如果本義可以拿來挑毛病,語言學家也可以說,myo-本意是mouse,neur-本意是tendon(筋),所以myoma應該叫鼠瘤不叫肌瘤,neurologist不叫神經學家叫筋學家。
翻譯是一種再創造,譯者必須回溯歷史,找到譯出語之字詞的起源和由來,再套用譯入語的文化背景,為譯入語創造一個相對應的辭彙。中英文最常見的複雜對應是親屬關係,比方uncle對到「1.伯父;叔父;姑父;姨丈;舅父;2.(用於對年長男子的稱呼)大叔;叔叔,伯伯」;反過來,中文的伯、叔、舅、姑、姨翻成英文也得大費周章,叔叔是翻成「younger brother of one's father」好呢?還是簡單的uncle好?再如英文用English,但中文的「英文」和「英語」意義便不同;word像字不是字,像詞不是詞,翻成「字詞」會不會好一點?
因此,翻譯本來就常因應文化的差異做重製,如果說melanoma叫黑癌不符原意,那麼telephone翻成電話也是錯的,應該叫遠聲器,同理television應該叫遠視器,computer應該叫計算機或運算機。這些字詞都是不合格的翻譯,理所當然該用原文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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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到翻譯不得不提一提佛學,佛學和梵文是古人遇到衝突最大的龐大知識體系和語言體系。佛學實際上和科學很像,極重視術語和嚴謹的定義,雖然最後佛陀會特別強調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」,叫你再把這些詞語忘掉。
梵文的文法和拉丁文很像,與古代文言文呈現兩個極端:前者「極繁」,時態、變格、複合句特別多;後者「極簡」,變格特別少,多半用一堆虛詞和前後關係表示不同概念。現代中文和現代英文則相對較中庸。以「肌」為例,拉丁文至少有10種變化(還好醫學術語多半只用到一兩種,不然會背到死…):
單數 複數 主格 musculus musculi 所有格 musculi musculorum 受格 musculum musculos 興格 musculo musculis 奪格 musculo musculis
而梵文也有類似的現象,舉佛教的幾個詞為例:
buddha/buddho 佛 bodhi 菩提 bodhisattva 菩提薩埵(菩薩) bodhicitta 菩提心
原文(實際上是梵文的拉丁字母轉寫)乍看就知道是類似概念的變格,bod-大概是「覺悟」的意思,-hi是一種格,bodhi是名詞,整個意思大概是「擁有覺悟」;-citta中文翻作「有情」,即有「心」的生命,bodhicitta是名詞,表「令有情覺悟」;bud是bod的變形,比bod又更深一層,配上-dha,buddha是「徹底覺悟者」,又此字後面接不同字詞時會變音,所以buddha有時變成buddho,中譯就多出一個「浮屠」。中文翻譯並沒有傳達出許多變格之間的深義,不過大家還是用得很高興。
梵文的另一特性是複句、子句多,就像英文常用which, who帶出來的子句把句子組得很長,有時一句話成一段,長達3~5行。梵文我不清楚,但它和古拉丁文、古希臘文很相似,曾有翻譯家提過,但丁的《神曲》一句往往能長達15~16行,把一條河流的主線、支流通通交待下去,顯得氣勢磅薄,中譯不得已必須拆成許多小句,就少了這個氣勢。因而實際上,許多佛經中同樣的話反反覆覆,可能不是什麼深義,純粹是因為中文沒有文法上相對應的代詞所致。
用文言文去翻譯處於另一極端的梵文,難度非常非常高。儘管如此,在歷代許多高僧的努力下,佛教在中華文化至今仍舊興盛,只要提到佛學,除了日文、藏文以外,中文也絕對是重要語言,可見努力就會有成果。如果太難翻就不翻,可能古人要嘛放棄佛學,要嘛放棄漢文改用拼音文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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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的中文習慣著重動態聯繫而不計較名相;著重動詞和靈活短句的活用而不定義名詞,中文習慣的表達方式是「某某某失智、精神分裂、擅焦慮,血中鈉、鉀、膽紅素、白血球太高而白蛋白太低,腎功能長期不好」,而不傾向說「某某某有失智症、精神分裂症、焦慮症、高鈉血症、高鉀血症、高膽紅素血症、白血球增多症、低白蛋白血症、和慢性腎病變」,然而後者才是科學語言的主要描述方式,從這一點來看,中文確實比較不科學。但反過來說,中文也因此較為人性化,較適合科普;可惜近代西化中文充斥,喪失了原來簡潔美妙的表達力(參文末附錄)。中文的另一個特色是術語容易理解,英文卻容易一團霧水,華人很容易理解腎臟專家,歐美人士卻不見得懂nephrologist,理論上華人應該要比較有常識。
相較於文學,科學重視術語,定義嚴謹清楚,語法相對固定,算很好處理了。當然難翻的也不是沒有,比方免疫學的isotype, allotype, idiotype, isotope,allotope, idiotope就很難翻,許多化學物質也還沒有很好的統一譯法。僅管如此,相較於科學、哲學,中國文化裡的文言文、詩詞、中醫才是真的難搞。隨便舉幾個:「肝陽上亢」、「滋陰降火」、「摟膝拗步」、「降龍十八掌」、「提繚劍白鶴舒翅」、「子曰: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」有空大家翻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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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譯有什麼價值?主要是讓外行人方便理解、促進文化交流,一般民眾大多已知道「原發性」「心臟」「贅生物(腫瘤)」的概念,翻譯能銜接已知,比較便於理解。再者外行人多半只看中文網站,給原文只是強迫他們大費周章找中文翻譯,倒不如說有心人自己會拿中文查原文。
以primary cardiac neoplasm為例,primary是「主要的」「初級的」「本來的」,選哪個?外行人未必知道primary就是耳熟能詳的「原發性」,恐怕繞一大圈才終於搞清楚。外行人也不會想到用cardiac neoplasm當關鍵字去查「心癌」,能用heart、cancer已經不錯了。
文章用什麼方式發表我沒意見,這本來就是個人自由;不過相對的,讀者也有選擇的個人自由。你覺得術語要原汁原味比較好OK,你的文章會看起來專業、權威,你看起來會很內行;但可能這篇文章除了專家外,只有少數對主題很有興趣又很有耐心查資料的人讀得下去。你覺得文章要翻譯、要淺白易懂也OK,這樣也許能吸引更多內外行的人一起看,但內行人可能覺得不夠專業。
除非全世界語言統一,廢除原來的語言,否則翻譯永遠有需求有市場。如果學什麼都要看原文,外語永遠學不完;即便只在專業領域上鑽研原文,每個人都是一個專家和很多個外行人。礙於時間精力有限,我們只得依賴翻譯家作為溝通橋樑。
我們該注意的是,對岸正以可怕的速度進行知識本土化。現在已經有高中生閱讀對岸書籍參加奧賽,有大學教授拿對岸(國家級的)解剖學教學光碟當上課教材,也有醫學生找不到優質的中文書,選擇對岸的醫學書籍。
西醫學、電腦科學、物理、化學不好翻,但他們動員全國家的力量翻譯,有組織、有系統,術語更是統一地對應,即便艱難如西藥學名,他們也規範出了CADN(中國藥品通用名稱)。大學程度的書絕對可以翻譯,比照國小到高中課本即可,日本、對岸都努力在做,我們的專家不做,人們遲早撿對岸的用。
目前為止,國人的科學素養、英文實力、中文水平尚優於對岸,但我們不團結、不懂得宣傳和發揚。我們總是批評對岸科學觀念低落,卻沒人去維基百科獻上一筆。相較於對岸中譯「粗鄙低俗」,我們的翻譯家也寫得出優美的譯文,卻不能坐下來商討醫學術語口徑一致的翻譯。我們不統一中文拼音,不關心google document,site, notebook, map, mail上翻譯機水平對岸品質的低劣中譯。此外領教過對岸山寨軟體、日漫和洋片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數。當人們有需求,而正體中文的翻譯、教科書、科普、文學、著作佔絕對少數,外國人選誰?華人又該選誰?
對岸不見得那麼糟,像漢語拼音就很好用,電腦上很多環境不能用中文,如域名、網頁檔名、網站帳號等等,以拼音處理就很簡單;漢拼也能用於簡稱,比方GB是國標、SX是山西,萬一對岸有一天連去氧核糖核酸也不爽用DNA,也許會變成QHH(然後就多了一個暱稱:「氣呵呵」)。再如對岸level水平、match匹配、patch補丁、help幫助等直接傳達原意的譯法就相當不錯,相比之下我們太著重感覺,結果level一下水準一下程度一下等級,match一下符合一下相符一下比對,patch一下修補檔一下修正檔一下更新檔,help、description、explain都攪成了說明。科學的東西多半只要傳達原意,字詞嚴謹對應,敘述句能明辨主動被動關係就好,太藝術才是犯了大忌。
對岸同時也用漢語拼音和有限的英譯水平,把四書五經、孔孟老莊,中醫針灸外銷到全世界,HYSPKS(漢語水平考試)也是對岸發起的。我們總說傳統文化有多少寶藏、正體中文有多麼優美,卻沒人譯給全世界,難道老外該自己上門學你?
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,我們則有權利決定「中國人」的範圍。學者啊,你們可以繼續偎著外國人,關在象牙塔裡做洋專家。要不了多久,我們就會被對岸俗不可遏的簡化字和差強人意的中文詞海統一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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